1998年3月17日中午,浙江省仙居县杨府乡新当选的乡长吴某,选定这个吉时上任。18辆摩托车,3辆轿车,一辆面包车组成的车队开进乡政府。遵照吴某的要求,乡政府大院四处挂起了彩旗,数十人分列在过道两旁,从底楼走廊至二楼乡长办公室,每隔四五米就有人分头把守。当时,有几位女村干部正在乡政府办事,她们所在办公室的门被关上,有人告诉她们:“不要随便走动。”这也是吴某要求的,他认为,在上任吉时里,不能与女人照面,否则不吉利。此事我是见于1998年5月13日《济南时报》第12版徐厚裕摘自《南京日报》的消息,消息中还说:“目前,有关部门已着手查处这一事件”云。
不知道要查处什么,也许是动用十几辆机动车这一节,违反了有关使用公车的规定吧。此外,上任选吉日,见女人不吉利,似乎都不是违法乱纪的性质,未必在要查处之例吧。1998年6月15日《光明日报》第4版载朱瑞志文章《重提“反封建”》,举出“最近演出的一些不该发生的丑闻、闹剧”,证明现在有重提“反封建”的必要,其中也举出吴乡长上任一事,称之为“一场风风火火的封建迷信闹剧”。这个意见我很赞成。吴某的事,更多的还是“封建迷信闹剧”的问题。朱文有云:“一个满脑子鬼神迷信思想动辄看黄历占吉凶的领导干部,怎么能够做到讲求科学,正确决策,在科教兴国中有所作为呢?”这也说得很对。脑子里装满鬼神迷信思想,虽然是个人的思想上的事,但是作为一个新当选的乡长,郑重安排自己的上任大事,完全用了鬼神迷信作为指导思想,这就不仅是个人的事,而是他能不能胜任科教兴国大计中乡长这个领导职务的大问题。
我还想作一点补充,上任吉时,不能与女人照面,这种禁忌迷信的性质特别恶劣。我小时,知道新年正月初三或初五以前,妇女不能到别人家去,无论好意去拜年,随意去串门,皆不许可,去了会被人家认为不大吉利,坏了一年的命运。我也知道有婚嫁兴建出行等大事时,到历书上选日子,有些日子下面,就注明了“忌阴人”。这些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。后来,一个抗日战争,一个解放战争,冲掉了许多的风俗习惯。我南来北往,也见过还有不少的岐视妇女的现象仍然存在,但良辰吉日忌见“阴人”这一项,似乎不大有了,我们渐渐付之淡忘。现在才大吃一惊,自悟我这样脱离现实,轻易乐观,原来这种恶劣思想习俗一代一代传了下来,且有更恶性发展之势,何曾稍有消减呢?
初民对于女性,特别是女性的一切性质现象,为月经、妊娠、分娩等等,又惊奇,又害怕,又崇敬,又嫌恶,那是敬与惧的分不清的混合,是一切性禁忌的起源。到了文明社会,妇女被奴役,性禁忌向着恶劣化的方向发展,惊奇崇敬的成分没有了,只剩下嫌恶害怕,形成了“不净观”:看女子只视为性的存在,这性的存在是最为污秽下贱罪恶的,“生男育女向往天地,血裙湔洗犯河神”(《刘香女宝卷》)。负罪于天地神明的,同时又是供男性享乐、为男性传宗接代所不可少的。其污秽下贱罪恶,足以毁坏一切净洁神圣吉祥美好的东西,甚至以毒攻毒可以克制一切妖异凶恶的东西,所以经血可以降妖捉怪,而长妈妈告诉哥儿:长毛来了,她那样并不好看的姑娘也要被掳去,“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,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,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,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,再要放,就炸了!”这使哥儿惊异于她有这样伟大的神力,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(见鲁迅《朝花夕拾·阿长与山海经》)。
吴乡长认为上任吉日,忌与女人照面可以称为“忌女观”,就是出于这样的“不净观”,他怀着这样恶劣的性别岐视思想去当乡长,怎么能希望他在乡政府中贯彻保障妇女权益的法令政策呢?杨府乡的妇女特别是女干部在他的治下有个好儿吗?这就比不能讲求科学、不正确决策要严重,可是查处大概不会查处到这上面,问题于是更为严重了。
吴某的乡长是新当选的。我国基层政权的民主选举是近来很得到世界的注意和欣赏的。可是选出的就有这样的乡长,这又怎么说呢?他得的票中,女选民投的大概也不少吧。恐怕还是那句话对:民主选举并非最理想的制度,只是弊病最少的制度。所以不是有了民主选举就万事大吉了。